浮云有泪(冷暖人生之浮云有泪上)
当我们谈论抗战历史时,我们在谈论什么。日前,“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全纪录主题活动”颁奖礼上,凤凰卫视《冷暖人生》栏目拍摄的三部纪录片以历史亲历者的命运,直观地回答了这个问题,《我是鬼子兵》获本次主题活动纪录短片一等奖,《我爹是个鬼子兵》《后死碑记》分别获纪录短片三等奖。 今年是冷暖人生走过的第十二年了,凭借着对节目品质的的坚持,几年来“冷暖”的作品在国内、外大大小小的纪录片评选中都脱颖而出。今天,就让我们听“冷暖”的编导老五——郑福州说说这次获奖影片背后的故事。
诠释与解读:讲好‘中国故事’
实现抗战题材纪录片更广泛的传播和更有效地接受
文丨郑福州
“这日本鬼子的形象也太好了”
山崎宏是侵华日军的一名随军军医,在战场上当了逃兵,从此滞留在中国济南,随后几十年,山崎宏一直坚持每周星期天给济南市民免费看病,替当年的战争行为“赎罪”。这是最初我在纸媒报道中所看到的一些有关对山崎宏的描述。包括我们这次纪念活动,人手一份的小册子里也这么介绍山崎宏。我首先要说的是,如果,《我是鬼子兵》这部片子真的这么解读山崎宏老人的话,纪协会不会给我这个片子一等奖,各位评委老师可能没等看完就把这片子给毙了。
山崎宏老人
刚接触这个选题的时候,觉得这个选题可以成片,主要还是看到有媒体报道说 ‘山崎宏—一个留在中国的鬼子兵替当年的战争行为“赎罪”。忏悔赎罪这一类的选题其实一直以来挺受大家欢迎的,包括现在也是。在这里我要说:编导的“势利”和追求收视的需求,很多时候,会让一个片子误入歧途。而先入为主有时会让一个片子的主题偏离轨迹,因为这个先入的“主儿”有可能会把你带沟里去。而你很难或你永远都走出不来。思维模式,意识形态,价值取向,知识结构这些听起来挺笼统的概念,其实有时真真切切,每时每刻都在影响着编导对主题的把握。对一个人,一件事怎么认识、怎么评价最终决定了采访方向也决定了稿子怎么写,片子怎么编。前期的有些理念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。《我是鬼子兵》就是这样的情况,去之前其实主题就定了,说句大实话:一路上就在设置或期待着这样的场景:老鬼子鼻涕一把,眼泪一把低头谢罪,痛苦流涕,用中国话说:我对中国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----。假如这样,说不定这片子就火了。
当时采访的时候,山崎宏已经102岁了,我们去济南的时候正是夏天,老头坐在沙发上,手里拿着个芭蕉扇,穿着个背心,一边吃西瓜一边看电视,见人就笑,一开口就是济南方言。当时我一见就傻了,这日本鬼子的形象也太好了。当天,采访了两个多小时,老爷子是有问必答,从七十年前离开日本,上战场,到逃亡,到后来的颠沛流离其中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,两个多小时山崎宏始终都面带微笑,非常安详。但不管我怎么引导,提示,他一点忏悔呀赎罪的意思都没有。所以,我当时我就有点讨厌他那个笑眯眯的表情。我就想:“活一百多岁,这老鬼子都成精”。
一提到:你对战争怎么看啊,山崎宏就笑着说:我没打过仗,没摸过枪,没杀过人。你要直接问:你怎么看这场战争啊,他就笑着说:战争那有好的,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,战争嘛!不好的。采访完了以后,我站在他们家阳台上想了好长时间;我想写文字的这些哥们儿也太不负责任了,忏悔在哪里?谢罪在哪里?文字记者可以添枝加叶渲染他忏悔啊,谢罪啊!我怎么办呢?如果这老鬼子没什么忏悔和赎罪意思,那么这个故事真就一点“意思”都没有了。
换个角度
采访完山崎宏之后,我开始跟他女儿聊天,聊着聊着,他女儿就提到了山崎宏要向红十字会捐献遗体的事,这时候山崎宏说了这么句话:我爸爸是国际红十字会员,我在日本的时候也是红十字会员。那意思是说我捐献遗体那是应该的。然后老人摇着芭蕉扇,就这么打着哈哈说:红十字讲的是人道,我们当兵那会儿都是武士道。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感觉,哎!如果说这个鬼子兵有一点忏悔的话,是不是时间点上出了问题。这事要是从另一个角度梳理一下,说不定视野更宽泛一些,立意也许比战后忏悔和赎罪还更顺理成章。
山崎宏希望死后能捐献自己的遗体
侵华战争时期,日军宣扬的就是君臣戒律,为*效忠。这就是武士道精神的核心,而山崎家族世代行医,山崎宏从小就受人道主义熏陶,主张超越人种、国家、宗教等所有的差别,承认人人平等的人格,互相尊重,互相扶助。尽管采访中没问到这些问题,既然他能说出武士道与人道的不同,我想就一定能从山崎宏所有的经历中梳理出这样的线索。那么故事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或者可以这样理解:山崎宏世代行医,早年他和父亲都加入了国际红十字会,这个汉方医世家几代人都倡导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,侵华战争爆发后山崎宏被强征入伍投入到中国战场,经历过血腥杀戮和掠夺蹂躏之后,他意识到了,这是一场灭绝人性的非正义战争,于是他冒死逃离了战场,宁流落异乡为鬼,也不助纣为虐称雄。随后他流落中国民间七十年,成了留在中国的日本兵。当我重新梳理这个故事的时候,我就觉得这个故事有了灵魂。
他远离邪恶,让我看到了光
在侵华战争中从日本*到民众,从日军将军到士兵大部分人的人性都是被战争扭曲,被扼杀,被泯灭的。至今篡改教科书,参拜靖国神社,这说明时隔七十多年,有些人依然觉得:君臣戒律,为*效忠没什么过错。但山崎宏,这个曾经的日本鬼子兵,却在战争初期就意识到了侵华战争终归是非人道的,尽管他没有能力改变和制止这战争,但他决定远离战争的邪恶。在所有人都被裹挟在罪恶之中的时候,还有一个人纠结着,思索着,抗争着这让我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点亮光。 做片子有的时候,说我们功利心太重,私心太多可能不太准确,但我们给自己设置的条条框框确实太多,收视率,能不能播,这样说行不行啊,片子还没编,把自己先编进去了。但从另一个角度,用心去体会一个百岁老人,一个你已经“固化”了形象的日本鬼子的时候,我觉得我找到解读和诠释他的理由。
编导郑福州
抗战题材的纪录片凤凰卫视,冷暖人生栏目拍的相对多一些,回头看大致有这么几个阶段,全景式的展示中国军民前仆后继浴血奋战的历史,主要是还原一些经典战例。像《中国远征军》《七十年远征》。然后就是带悲*彩的,悲壮,惨烈的个体故事和他们的战斗经历。这个阶段主要作品有《走出野人山的女兵》《老兵仵德厚》。发展到后来就开始关注经历战争和人性苦难的普通人像《寻找最后的老兵》《一个日本劳工的生死记录》。还有最近这几年就是特殊的视角来回看这段历史《我是鬼子兵》《我爹是个鬼子兵》,和最近播出的《何有此生--日本遗孤来福的故事》(点击,了解详情)总结下来一点体会就是,无论选取什么题材,用什么角度去讲述有关战争的故事,人性的泯灭或人性的重生都将是每部片子的灵魂,有灵魂的片子不仅可以感动自己,感动你的盟友也同样可以感动你的敌人。
一种善良与另一种善良相遇
接下来我再来说说山崎宏在中国的生活,以及我对这段纪录的理解。
山崎宏102岁的时候每天还到诊所,有两个小时的接诊,一个社区诊所来的几乎都是熟人,见着有叫姥爷的,有叫太爷的,还有叫洋大爷的。即便就是见到摄像机,来看病的人也是见怪不怪,在当地基本所有人都知道山崎宏的经历,毕竟七十多年。 后来我把山崎宏在济南的生活定义为:一种善良与另一种善良相遇。崇尚人道主义,主张超越人种、国家、宗教差别的山崎宏,在淳朴的中国民间百姓中找到了知音;在山东济南的弄堂里找到了属于他的归宿。这里有个细节是之前其他媒体没有挖掘出来的,山崎宏的女儿不是他亲生的,是收养的孤儿。他们之间没有血缘,但他们就是亲人,七十年前济南人收留了一个沿街乞讨的日本鬼子,这个日本鬼子后来娶了一位天津姑娘并收养了一个中国孤儿,而这个孤儿整整喊了这个“日本鬼子” 六十多年的爹,并最后为他养老送终。我这样说可能有点乱,但当时我把这个故事用笔这么勾连出来的时候,我就觉得这比讲述一个日本鬼子忏悔的故事更具有国际视野。
国际视野
我做纪录片大概有25年了,至今我还在犯同样一个错误,找选题的时候问自己这能拍吗!抗着摄像机的时候问自己这能拍吗?拍回来都还在问这能用吗?因此我错过了很多。在这里我在举一个极端的例子。
2008年汶川地震,我徒步到了映秀,一路上的灾情触目惊心,在一片废墟上见一群人正在吃饭。那一幕比我见到遇难者还要震惊,一口大锅里面煮着牛羊肉,就在废墟之上有几张桌子围着二十来个青壮年,大口喝酒大块吃肉,无论男女你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悲伤。这个时候我的镜头没有对准他们,我一时理解不了,旁边就是刚挖出来的几岁的孩子和老人的尸体,他们怎么能这样呢?他们热情地邀请我一块吃。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。等一群人吃完喝完,开挖掘机的,抬石头,撬楼板的开始在废墟上找人。我问:这底下还有人吗,领头的一个说,有!还有几个孩子,他的孙子孙女都在里面,我说你怎么还有空吃饭?他站在废墟上眼泪一下就下来了,他说你看见没有,上面这些人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没吃东西了,活的基本都就出来了,剩下的估计没希望了,这才给大家弄口吃的。这时过来一女的,用围裙擦擦手,从围裙前面的口袋里,拿出一群孩子的合影,她说这是我闺女,多漂亮就躺在这里面。妇女说:大家都尽力了,三天没人吃一点东西,再这么下去孩子没了,大人也累垮了,这个家可就真的完了。说到这儿,不是她难受,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,她安慰我说,没事儿,孩子们都去了另一个世界。我说你信佛吗?他说我们都是藏族。
举这个例子,要说的是什么呢,如果采访到的遇难者家属个个悲痛欲绝那是普遍性;拍到了为抢救人民生命财产壮烈牺牲那是特殊性;而如果当时我开机,拍到了一帮藏族人,站在废墟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,然后抹抹嘴,挖掘废墟下的老人孩子,这就是他们的民族性,如果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话是正确的,那么当时我拍摄下来的就是具有了国际视野的一段影像,但非常遗憾,我当时的确没有开机。